2018年9月16日 星期日

【小說翻譯】 「曾在阿勒頗……」


【小說翻譯】 「曾在阿勒頗……」[1]


Balthus, LES BEAUX JOURS (1944-5)



V

他事除外,這封信是專為向你秉告,至少我已到達了無數落日引我奔來的這個國度。初抵此間,便碰見你我老友葛烈布阿雷山卓維契格寇,當時正獨自鬱鬱穿越哥倫布大道,尋找我們三人再也無緣重訪的街角小咖啡館。他似乎認為,你以某種方式背叛了祖國的文學。將你地址給我的時候,他面帶不屑,搖著斑白的頭,彷彿你不配接獲我的消息[2]

我有個故事給你。這使我想起──我是說這麼一提便使我想起──當年我們寫那些暖如母乳,帶著氣泡的詩句時,一朵玫瑰、一窪泥水、一扇亮燈的窗,一切事物都在向我們呼喊:「我是韻腳!」不錯,這是個有用的宇宙。我們嬉戲,我們死亡:「ig」的韻,「umi」的韻[3]。而俄文動詞洪亮的靈魂,更為萬物平添一層意義,不論那是樹木狂野的舞姿,或是風中一條無邊無盡的坡堤上,遺棄的報紙滑行暫停,又再窸窣拖曳而去,夾著半途而廢的拍飛,和羽翼未豐的抽動。但此刻我可不是詩人。我像是契訶夫筆下那個滔滔不絕的婦人,來到你的跟前,急欲受到描繪[4]

我結了婚,想想看,大約是在你離開法國一個月後,在溫和的德國人轟然開入巴黎的數週之前。雖然我能提出婚姻的證明文件,但今天我卻十分肯定,我的妻子從未存在過。你或許會從別的地方獲悉她的名字,但也無關緊要:那是個幻象的名字。因此,我能以淡漠的態度談她,就像談述一個故事中的人物(明確點說,是你的一個故事)。

那是一觸鍾情而非一見鍾情,因為我原已和她見過幾面,卻從未體驗過任何特殊的情緒;但一夜我送她回家,由於她的某句妙語,令我在笑中傾身輕吻她的頭髮──而當然我們都知道,那種只因在一間遭人細心遺棄的空屋中,從地上拾起一個小玩偶,而引發的令人目盲的爆炸:涉身其中的士兵聽不到任何聲響;對他而言,那只是生命黝暗的核心裡始終窩藏著的一點微光,頓時大喜大樂無音無垠地擴散開來[5]。而的確,我們之所以常用天體來忖度死亡,便是因為那可見的穹蒼,特別是在夜裡(在我們禁燈的巴黎,加上它埃澤爾芒大道上的荒涼拱門,加上它孤絕廁所中的山澗潺潺),是那浩大靜寂的爆炸最恰當最恆在的象徵。

但我無法辨認她。她仍像我最好的詩篇一般朦朧──就是你在《文學札記》上極盡笑罵的那首。我想像她的時候,必須用心攀附住她茸茸小臂上那點褐色的胎記,就像全神貫注在一個無法解讀的句中某個標點符號上。也許,她在化妝上若能稍濃一些,或是較常一些,今天我還能在腦中見到她的臉,或至少見到她乾熱敷紅的唇上纖細的橫紋;但我不能,我不能──雖然在那些悲淒的夢中,在她和我透過傷心的霧翳彼此笨拙攫捉,但由於將她瞳仁淹沒的盈眶熱淚裡那種空泛的光澤,使我看不清她眼眸顏色的時候,我仍不時能在感官的盲目猜人遊戲中,感到它們飄忽的觸碰。

她比我年輕得多──不像曼妙裸肩、長串耳環的娜妲麗與黝黑的普希金相差那麼懸殊,但仍有足夠距離,可以容納那種懷舊式的浪漫主義,使我們還能樂於模倣一位奇才的命運(包括那嫉妒,包括那穢污,包括見到她將孔雀翎扇後那雙杏眼流轉到她金髮的凱西奧身上時的痛楚),即使我們模倣不了他的詩句[6]。她倒還欣賞我的,也不會像旁人那樣,每逢她丈夫的詩超過十四行時就要呵欠連連。如果她在我心目中始終是個幽靈,我在她心目中恐怕也是:我猜她愛的只是我詩句的朦朧,後來卻在它的紗幕中扯出一個破洞,而瞥見一張無法疼愛的陌生臉孔。

你也曉得,我籌劃過一段時間,希望追循你幸運出奔的前例。她同我談過一位據說住在紐約的叔父:曾在一所南方大學裡教過騎術,後來討了個有錢的美國女人,有個天生耳聾的小女兒。她說她早把他們的地址丟了,但數天後它卻又神奇地出現,我們便寫了封戲劇十足卻終於石沉大海的信。但其實那也無關緊要,因為芝加哥的隆騫寇教授已經送來一份穩當的擔保書,只是我在取得必要文件這方面上始終缺乏進展。侵襲開始的時候,我預計要是留在巴黎,遲早會有哪個樂於助人的同胞,向有興趣的人仕指出我某本書中形形色色的段落,聲稱德國縱有無數黑暗的罪孽,仍將永遠淪為舉世的笑柄。

於是我們展開了悽惶的蜜月。在啟示錄的流民潮中擠壓顛簸,等候行程未定、去向不明的火車,行走在抽象城鎮的陳舊佈景中,生活在肉體疲乏的永遠昏黯裡。我們逃著。而我們逃得愈遠便愈明白,驅趕著我們的,不僅是一個身著皮靴皮帶,配備了各式炸射廢物的蠢人──他只是一個象徵,代表了某種魔怪可怖、不可捉摸的東西,某種無始無終、無形無狀、亙古不變的龐大恐懼,仍然在我身後窮追不捨,即使是在此地,在中央公園青綠的虛空當中。

噢,她是勇敢地承受著──帶著點茫然的歡喜。但有次她突然在一個滿懷同情的車廂中抽泣起來。「狗,」她說,「我們留下的狗。我忘不了那隻可憐的狗。」她哀傷中的誠實令我吃了一驚,因為我們從來沒養過狗。「我知道,」她說,「我是假設我們當初買下了那條獵狗。想想看,它現在就會對著一扇緊鎖的大門哀號不停了。」但我們從未商量過要買什麼獵狗。

我也不想忘掉某段公路和那一家子難民(兩名婦人,一個小孩),在途中剛死了他們年老的父親或祖父的景象。天是黑色肉色雲塊的一團濁亂,雲翳蔽頂的山外浮現醜惡的陽光。死人仰躺在一株佈滿灰土的梧桐樹下。婦人曾用棍棒和手,企圖刨掘出一個路邊墳穴。但那土太硬了,她們已經放棄,只併肩坐在貧血的嬰粟花中,稍微離開那具屍體和它上翹的鬍鬚。但那小孩卻仍在抓挖拖拉,直到他翻開一塊扁平的石頭,當場忘掉他莊嚴勞動的目的,蹲下身來,將他纖瘦優雅的頸上每個骨節全數展現在劊子手的眼前,帶著訝異與喜悅,看著成千上萬褐色的小螞蟻騷動、穿梭、散逸,向嘉德、奧德、德龍、瓦爾、與庇里牛斯山腳一帶安全的地方行去──而我們只在波城略作逗留。

我們發現去西班牙太過困難,便決定前往尼斯。在一個名叫佛謝赫的地方(停歇十分鐘的一站),我擠下車去買點食物。兩分鐘後我回來的時候,火車已經開離。而那糊塗老頭雖一手造成了我面前這片殘酷的虛空(煤灰在裸裎鐵軌間的熱氣中閃亮,一片孤零的橙皮)[7],卻還蠻橫地告訴我,本來我就沒有下車的權利。

換成是個較為理想的世界,我還可以聯絡上我的妻子,告訴她該怎麼辦(兩張票和大部份的錢都在我身上)。但當時我在電話上噩夢般的奮鬥卻只是一場徒勞,終於我放棄了那些接二連三自遠方向我狺狺而吠的微細聲音,拍了兩三封大概此刻才開始上路的電報,在稍後的夜裡搭上下一班慢車駛往蒙彼利埃,因為她那班火車至多是爬到該地。在那裡尋她不見,我只剩下兩個選擇:繼續前行,因為她可能上了我恰好錯過的馬賽班車;或者回頭,因為她可能已經折返佛謝赫。現在我已忘記,是怎樣一種糾結的推理,讓我選擇了馬賽和尼斯。

除了向些不太可能的地方遞送錯誤資料的例行公事之外,警察是全無用處:一個向我咆哮,說我太過騷擾;另一個顧左右而言它,只質疑我的結婚證書,說印章蓋錯了邊;還有一個,一名棕色眼眸流轉不寧的胖主管,則自承閑來喜歡寫詩。在無數定居或擱淺在尼斯的俄裔人士當中,我走訪過許多相識。我聽過他們之中碰巧有猶太血統的,述說他們命中遭劫的親人被塞進開往地獄的火車。而相反地,當我坐在擁擠的咖啡館,面前是柔和靛藍的大海,身後是空殼回聲般的細語,叨叨訴說著屠殺與悲慘,與彼岸灰色的樂土,與冷酷領事們的反覆時,我自身的命運卻蒙上一層平常的虛幻。

我抵達的一星期後,一位懶散的便衣警員來訪,帶我鑽進一條曲折薰臭的街道,來到一棟「旅館」字樣幾已被塵土時間銷磨殆盡的髒污房子前,說在那裡尋獲了我的妻子。當然,他展示的女孩是個完全陌生的人,但福爾摩斯老友卻鍥而不捨,想盡辦法教我們招認我們結過婚。而她沉默結實的床頭人則佇立在一旁傾聽,赤裸的臂膀盤在條紋的胸前。

當我終於擺脫這些人,蕩回到我住處附近的時候,碰巧路經一條短短的隊伍,等候在一間食品店的門前。而就在那隊伍的尾端,便是我的妻子,正踮著腳費力張望賣的究竟是些什麼。我記得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她希望賣的是橙子。

她的故事略嫌含混,卻也十分平常。她回到佛謝赫後,直接去了警局,而沒有到我留了話的車站中詢問。一群難民建議她加入行列。她在一間沒有自行車的自行車店過夜,與三名老婦同睡在地上,據她說她們躺著就像三根木柴排成一列。次日她發現身上不夠錢去尼斯。最後向木柴女人之一借了點錢。卻又搭錯一班火車,抵達一個記不得名字的城鎮。她兩天前來到尼斯,在俄國教會尋得幾個熟人。他們告訴她我在此地某處,正在找她,不久必會出現。

後來,當我坐在我那小閣樓中唯一的椅子邊緣,摟著她纖小年輕的臀部時(她正在梳理她細軟的頭髮,頭隨著每一下往後拋甩),她黯淡的微笑突然轉變成一種奇異的震顫,同時她將一隻手擱在我的肩上向我俯視,彷彿我是個池中的倒影,而她此刻才首次注意到。

「我說了謊,親愛的,」她說。「我沒說實話。我和一個在火車上遇見的粗人在蒙彼利埃度過幾夜。我一點也不情願。他是賣髮油的。」

那時間,那地點,那刑罰[8]。她的扇子,她的手套,她的面紗[9]我花了整夜和其後許多夜晚,從她口中得知了點點滴滴,卻總無法了解全盤。我有個奇異的妄想,以為首先我該查明所有細節,一分一秒重新拼構完整,然後才可決定我能否忍受。但意圖獲得的知識既沒有極限,而我也無法預測那想像中自己的飽和點大概何在。因為每一點知識分數的分母,都和分數間的差距一樣,可以大到無限。

噢,頭一回她是累得無力在乎,第二回沒有在乎是因為她確信我已棄她而去。同時,她也顯然以為這類解釋對我是種安慰,竟沒想到它們原只是無稽與痛苦。這便無止無休地繼續下去,她偶爾會崩潰,卻又重新打起精神,用喘不過氣的耳語來回應我那些無法付諸筆墨的問題,或以一個苦笑展開無關的評論,企圖遁入半安全的地帶。而我那狂亂的臼齒咬了又咬,直到下巴幾乎在疼痛中爆裂。但不知為何,這火熾的疼痛卻似乎強過逆來順受中那種嗡嗡作響的隱痛。

你該記得,在這段審訊的期間,我們還得向不情不願的當局求取某些文件,以便申請另一種,然後再換份許可,讓持有人用來申請又一類的文件,而或許能夠,也或許不能為他揭露事情的經過與肇因。因為就算我能想像出那令人詛咒不斷重演的場景,我仍無法將它尖銳恐怖的陰影,聯接在我粗暴的雙掌下我妻子那震戰哆嗦溶解的陰暗肢體上。

那麼所能作的,便只剩彼此折磨,以及到縣政府鎮日坐等,填表,向摸清了各式簽証關節的朋友探詢,向各位書記哀求,然後再次填表,直到她那個淫亂多能的旅行推銷員和這一切交織成一個駭人的混合:鼠鬚咆哮的官員;堆積爛腐的舊檔;紫色墨水的氣味;塞在疽瘡點點的吸墨紙下的紅包;用敏捷冰涼的帶墊腳爪搔逗潮濕頸部的肥大蒼蠅;新貼六張你那非人替身的笨拙凹面的相片;出生於斯魯茨克、斯達洛度、或博布魯斯克等地申請人悽慘的眼睛與耐心的禮貌;「宗教大審判」的漏斗與滑輪[10];剛被告知找不到他護照的戴眼鏡禿頭男子難看的笑容。

我招認,有天晚上,經過了特別可怕的一天,我跌坐在一條石凳上,哭泣詛咒這個冒牌的世界,居然任由這些領事執事在他們濕冷的掌心中拋弄著無數條生命。我注意到她也在哭,於是我告訴她,若非她去作出那些事情,一切都不會像今天這樣難忍。

「你也許會以為我瘋了,」她以一種猛烈的語氣說道,剎那間幾乎將她化成了一個活人,「但我沒──發誓我沒。也許我是同時活著好幾條生命。也許我想考驗你。也許這凳子是個夢,而我們其實是在薩拉透夫或哪個星球上。」

我們無須追究我到底經過那些曲折煩瑣的步驟,才終於採信了她頭先那個為何遲來的故事。我不太和她說話,大部分時間只是悶悶獨處。她會浮現,隱退,再帶著她以為我會喜歡的小東西浮現──一把櫻桃、三枝珍貴的香煙、諸如此類──對我就像個護士,以平靜無言的溫柔,來來去去照料一個暴躁的復原病人。我不再去看我們的朋友,因為他們對我的護照問題已經失去興趣,也開始流露出隱約的敵意。我寫了些詩。我喝掉了所有能夠到手的酒。一天早上,我將她摟在我呻吟的胸前,我們便到卡布去住了一週,躺在那狹窄海灘粉紅的小圓石上[11]。奇怪的是,我們的新關係愈是快樂,我便愈感覺一股錐心的哀傷,但我不斷告訴自己,這是一切真正喜樂必備的潛在成分。

同時,我們命運的運動形態起了變化。終有一天我從一間又暗又熱的辦公室出來,顫抖的手中捧著兩本肥厚的出境證。裡面立刻便注入了美國血清,而我也趕往馬賽想盡辦法買到了下一班的船票。我回家踏上樓梯。我看見桌上杯中有枝玫瑰──明艷中有糖果的粉紅,花枝上有寄生的氣泡。可是她兩件替換的裙裝不見了,她的梳子不見了,她細格的大衣不見了,她當作帽子那條繫著淡紫蝴蝶結的淡紫髮帶也不見了。枕上沒有用針別著的字條。屋裡沒有一物能為我作出說明。而當然那朵玫瑰亦只不過是法國詩人所謂的「cheville」罷了[12]

我上弗瑞特尼科夫家,他們無可奉告。到海爾曼家,他們守口如瓶。再往艾拉金家,他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我。最後那老太太──你該知道安娜弗拉季彌洛納每逢重要時刻的那副架勢──接過她那根橡皮腳的枴杖,從她偏愛的椅中沉重有勁地抬起龐大的身軀,將我領入花園。她在那裡告訴我,光看在年齡是我兩倍的份上,她便有權說我是個混賬兼無賴。

你得想像那個場景:鋪著碎石的小花園中,有個「天方夜譚」式的藍甕,有棵孤單的松柏。龜裂的平臺,是老太太先翁當年自諾夫苟洛德總督任上退休下來,到尼斯安享最後幾夜時,膝上罩著毯子打盹的地方。淡碧的天空。漸濃的暮色中一絲香草氣息。在中央 C 兩個八度之上,唱著金鈴般顫音的蟋蟀。加上安娜弗拉季彌洛納,兩頰的褶皺抽動垂落,向我拋來慈母一般卻十分冤枉的斥罵。

在之前的幾週中,老V,當她單獨造訪我們都認識的三四個家庭時,我那幽靈般的妻子曾在那些好人急欲傾聽的耳中填塞過一個離奇的故事。也就是:她和一名房子帶著尖塔而姓氏戴著榮冠的年輕法國人陷入熱戀。她向我請求離婚遭我嚴拒:事實上我說與其獨自前往紐約,不如一人一槍同歸於盡。她說她父親在一個類似的情況中,曾表現出君子風度。我卻回答我才不管她「龜公老爹」的事[13]

此中還有許多這類的荒謬情節──但都以奇異的方式串成一體,也難怪老太太要我發誓絕不會揣著上膛的槍去追蹤那對情侶。她說他們已經住進洛澤爾的一所莊園。我問她可曾親眼見過那個男人。沒有,不過她看過照片。我告辭的時候,已經稍顯放鬆,甚至肯伸出五指讓我親吻的安娜弗拉季彌洛納又突然發作起來,用拐杖敲著碎石,以她低沉有力的聲音說:「但有件事我可沒法原諒你──她那隻狗,離開巴黎前被你親手勒死的可憐畜生。[14]

究竟是公子哥化身為推銷員,還是推銷員變成了公子哥,抑或他兩者皆非,而只是婚前追求過她的某某俄國人──這一切都已無關緊要。她走了。事情到此為止。我若重演一遍尋她等她的噩夢,就真要成了白癡。

在冗長鬱悶航程的第四個早晨,我在甲板上撞見曾在巴黎對弈過的一位莊重和藹的老醫師。他問我妻子是否因為風浪險惡而暈船不起。我說我是獨自航行。他當場一怔,然後說他在上船的一兩天前還見過我妻子,就在馬賽,當時正心不在焉地──他覺得如此──沿堤漫步。她說我即刻便會帶著行李與船票趕到。

這,我想,便是故事的重點──只是你要寫的話,最好別把他寫成醫師,因為那未免太過老套。就在那時候,我才突然確定她從未存在。我還要秉告另一樁事。剛到這裡,我就急於滿足某種病態的好奇。我到她給過我的地址,果然是兩棟樓間一個無名的空隙。我在電話簿中翻查她叔父的名字,沒這個人。我作過探詢,而無所不知的格寇告訴我,這人和他馬一般的妻子的確存在,但小啞女死後便已遷往舊金山。

若用圖象來審視往日,我見到的是支離的戀情,被霧迷的深谷吞噬,夾在兩座現實山麓的絕壁之間:昔日生命曾經真實,往後生命亦將真實,盼望如此。但不會是明天。也許還得過了明天。你,快樂的凡人,和你可愛的一家(伊霓思可好?雙胞胎可好?),和你繁富多端的工作(苔蘚如何了?),當然不會苦苦思索我的天倫慘劇,但也許你能用你藝術的稜鏡為我作個明析。

但又何其可惜[15]去你的藝術,我太不快樂了。她仍然徘徊在熱石板上攤晾著棕色魚網,而停泊的漁船側面跳晃著班駁水光的地方[16]。在某個地點,以某種方式,我鑄下了一個致命的大錯。棕色的網格間,散掛閃耀著點點細白的碎鱗。我稍不小心,便可能要以阿勒頗收場。饒了我吧,老V:你若拿它來作題目,就怕會預設了沉重難當的暗示,而一語成讖了。





[1] 本篇原題〈“That in Aleppo Once...”〉,1944 初刊於《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後收入短篇小說集《納博科夫十三篇》(Nabokov’s Dozen: A Collection of Thirteen Stories, 1958。近年約翰‧厄普戴克 (John Updike) 主編《二十世紀美國最佳短篇小說》(The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 of the Century,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99),獲選為五十五篇名作之一。標題典故出自莎士比亞《威尼斯的摩爾人奧瑟羅》(Othello, the Moor of Venice) 一劇:奧瑟羅因亞果 (Iago) 挑撥,懷疑妻子玳絲德摩娜 (Desdemona) 與副將凱西奧 (Cassio) 有染,終於一怒殺妻。及至發現真相,悔恨莫及,拔劍自戕。刎頸前獨白(第五幕第二場):「...Then must you speak / Of one that loved not wisely but too well; / Of one nor easily jealous but, being wrought, / Perplex'd in the extreme; of one whose hand, / Like the base Indian, threw a pearl away / Richer than all his tribe; of one whose subdu'd eyes, / Albeit unused to the melting mood, / Drop tears as fast as the Arabian trees / Their med'cinable gum -- Set you down this; / And say besides, that in Aleppo once, / Where a malignant and a turban'd Turk / Beat a Venetian and traduc'd the state, / I took by th' throat the circumcised dog, / And smote him, thus.」[卞之琳譯文:「……你們應當說:這個人用情欠明智,卻是太熱誠;這個人不輕易嫉妒,一受人擺布,可就煩亂到極點;這個人就像一個愚昧的印度人,拋掉顆珍珠,不知道它比全部落還值錢,這個人雖然不慣於受感情融解,一崩潰,可就會把熱淚灑得像阿拉伯森林灑下來藥性的膠汁。把這些記下來:另外再添上一句話:阿勒頗地方有過一個惡意的裹頭巾土耳其人毆打一個威尼斯人,蹧蹋城邦,我抓住了這個受割禮狗子的脖子一下子把他刺殺了──這樣子」(《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哈姆雷特、奧瑟羅》,臺北:貓頭鷹出版社,2000410 );梁實秋譯文:「隨後,你要說我這個人是用情不明,而又用情太過;本不容易猜疑,而疑心一被逗起,卻又極度的昏迷;像是一個粗魯的印度人,隨手拋棄了一顆比他全族價值還大的珍珠;我這一雙不勝悲愴的眼睛,雖然向不濕潤,這一回卻簌簌墮淚,像是阿拉伯樹之滴藥漿一般的迅速。把這句話寫下來;再說,有一回在阿萊波,有一個惡劣的纏頭的土耳其人歐打一個威尼斯人並且辱罵威尼斯,我便扼住了這回教徒的咽喉,這樣的,一擊」(莎士比亞全集 34 奧賽羅》,臺北:遠東圖書公司1967171 );朱生豪譯文:「你們應當說我是一個在戀愛上不智而過於深情的人;個不容易發生嫉妒的人,可是一旦被人煽動以後,就會糊塗到極點;一個像印度人一樣糊塗的人,會把一顆比他整個部落所有的財產更貴重的珍珠隨手拋棄;一個不慣於流婦人之淚的人,可是當他被感情征服的時候,也會像湧流著膠液的阿拉伯膠樹一般兩眼泛濫。請你們把這些話記下,再補充一句說:在阿勒坡地方,曾經有一個裹著頭巾的敵意的土耳其人毆打一個威尼斯人,誹謗我們的國家,那時候我就一把抓住這受割禮的狗子的咽喉,就這樣把他殺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名著名譯插圖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456 );孫大雨譯文:「……然後,您定將訴敘有個人鍾情太深重,雖說不聰明;此人輕易不忌妒,但一經着了魔,便惶惑得無所措手足,這人好似那鄙淺的印第安族人,丟掉顆明珠比他那整個部落還珍富:這人的兩眼,有傷感動於衷,縱令不慣泣漣洏,也盡會淚涔涔,如同那阿剌伯香樹墮注藥膠脂。請君記下這一筆;此外再說道,有一次阿蘭坡地方有一個生性凶惡、頭戴巾帕的土耳其梟民揍一個威尼斯邦人,且將公邦來詆毀,我抓着那割掉包皮的狗子,揪住了脖子給他這一下《奧賽羅》,臺北:聯經出版社,1999210-1 );方平譯文:「這樣,你們就得說:這個人,不容易妒忌,可是一旦起了疑心,就一發不可收拾了;這個人就像那愚蠢的印度人,把一顆珍珠隨手扔了,想不到它的價值勝過了他那整個部落;這個人平時不輕易掉一滴淚,可是一旦感情泛濫了,他的熱淚就像那阿拉伯樹的樹膠一般,簌簌地流下來。把這些話記下來;再添上這一句:有一次,在阿萊坡,有一個惡狠狠、纏頭巾的土耳其人,正在毆打一個威尼斯人,一邊辱罵他的城邦;那時候,我一把抓住了這個受割禮的狗子的喉頭,就這樣,一刀子扎下去── 《莎士比亞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4785-6 )]。
[2] 納博科夫在歐洲俄裔流亡文人圈中,嘗以「V. Sirin」為筆名,也常招致作品「不俄不西」,對祖國宗教、哲學、道德、社會等等問題欠缺關注,亦即「以某種方式背叛了祖國的文學」之譏。這個「老 V」,顯有納博科夫的影子。
[3] 此處從「我是韻腳」(I’m a rhyme)中的疊韻開始,玩起文字遊戲。原文「we play, we die」(我們嬉戲,我們死亡)並不協韻,但若還原為俄文,讀音就成了「my igraem, my umiraem」,而暗藏著近似英語的「ig-rhyme」與「umi-rhyme」(「ig」的韻,「umi」的韻)。同樣,前面的「一朵玫瑰、一窪泥水、一扇亮燈的窗」(a rose, a puddle, a lighted window) 也要還原為俄文 (roza,  luzha, svetyashcheesya  okno) 才能協韻。
[4] 根據華盛頓大學噶莉亞‧迪門特 ( Galya Diment) 教授,這婦人出自高爾基 (Maxim Gorky, 1868-1936) 契訶夫 (Anton Pavlovich Chekhov, 1860-1904) 回憶。他在《追憶安東‧契訶夫(Reminiscences of Anton Chekhov) 中,曾提到一個壯碩、豐滿、衣著漂亮的婦人,造訪在雅爾達家中的契訶夫,說起話來活像是他筆下的人物:「『生命太無聊了,安東巴甫洛維奇。一切都這麼灰濛濛的:人啊、海啊,連花在我眼裡都是灰的……我也都全無慾望了……我的靈魂苦悶得很……就像是患了什麼病。』『是患了病,』安東巴甫洛維奇斬釘截鐵地,『一種拉丁學名叫作「morbus fraudulentus假病的病。』。幸好,那位女士似乎不懂拉丁語,但也可能是她假裝不懂。」
[5] 此處以敵軍「細心遺棄」(carefully abandoned) 的空屋中一具詭雷爆炸比擬「一觸鍾情」,除意外、突然、兇猛、熾烈等等蘊意外,似乎另有一層雙關,與英語「詭雷」(booby trap) 中前一字自上世紀二十年代以便已成「女乳」代稱的俚俗用法有關。二戰期間,美軍一張提醒士兵防範梅毒淋病的宣傳海報,便以一名豐胸美女代表標題中的「詭雷」。
[6] 俄國詩人普希金 (Aleksandr Sergeyevich Pushkin, 1799-1837) 與娜妲麗 (Natalie—NataliaNatalya—Nicolaevna Goncharova, 1812-63)婚後,由於妻子年輕貌美,擅長交際,婚姻漸生裂隙,妒火長熾不息。娜妲麗眾多的仰慕者中,還包括了沙皇尼古拉一世 (Nicholas I, 1796-1855)。普希金當時認為自己獲授近衛騎兵團侍官一職,不過是沙皇意圖假宮廷舞會親近娜妲麗的名目,為此備感羞辱。後來一名法國青年軍官(荷蘭公使義子)喬治‧夏爾‧宕特斯 (Georges-Charles de Heeckeren d’Anthès, 1812-1895) 更開始公然追求娜妲麗。普希金本已妒火中燒,又因有人以匿名信譏他為「綠帽協會」(the Order of Cuckolds) 副會長,終於忍無可忍,挑戰決鬥,而死於對手槍下。《奧瑟羅》的凱西奧是義大利佛羅倫斯人,應為黑髮,故此處以「金髮的凱西奧」喻宕特斯。又,除了受人挑撥、因妒亡身之外,「黝黑的」普希金與「摩爾人」奧瑟羅另有一層微妙的淵源:普希金的外曾祖父阿布拉姆甘尼拔 (Abram Petrovich Gannibal, 1696-1781) 是非裔黑人,幼時為人擄至君士坦丁堡,再由俄國使節攜回,獻予彼得大帝 (Peter I the Great, 1672-1725),後幸由彼得收為教子,並送往巴黎留學。伊麗莎白女皇(Elizabeth of Russia, 1709-62 登基後,成為宮廷親信,官拜少將,曾任雷瓦爾(Reval,今愛莎尼亞首都 Tallinn)總督。普希金歷史小說《彼得大帝的摩爾人》(Peter the Greats Moor),即述其外曾祖事。
[7] 納博科夫較早作品〈菲亞塔之春〉(Spring in Fialta) 中,也有如此一景:「……一片黃色未熟的橙皮,躺在石板青的舊人行道上……」。因有論者推測,此女與該篇故事中亦和敘事者「一觸鍾情」的妮娜似有淵源。
[8]「那時間,那地點,那刑罰」(the time, the place, the torture) 出自《奧瑟羅》尾聲羅陀維科 (Lodovico) 對於懲罰亞果的指示:「…To you, lord governor, / Remains the censure of this hellish villain; / The time, the place, the torture: O, enforce it! 」(第五幕第二場)。卞譯:「……總督大人,你負責╱審判這個萬惡的好賊。聽憑你排時間、定地點、決用刑──從嚴處分」(411 );梁譯:「總督閣下,如何判處這個罪大惡極的奸賊完全由你定奪,時間,地點,以及刑罰;啊!請你執行罷」(172 );朱譯:「總督大人,怎樣處置這一個惡魔般的奸徒,什麼時候,什麼地點,用怎樣的刑法,都要請您全權辦理,千萬不要寬縱他」(457 );孫譯:「……至於您,總督審判這魔鬼似的惡棍,由您去決定時間、地點、刑訊;啊!貫徹它」212 ;方譯:「至於這個萬惡的奸賊,總督大人,交給了你,聽憑你處分──怎樣判決、怎樣用刑──務必從嚴!」786
[9]「她的扇子,她的手套,她的面紗」(her fan, her gloves, her mask) 見於奧瑟羅因一方手帕而誤信妻子出軌,因向其侍女(即亞果之妻)愛米麗亞 (Emilia) 追問可有其它證據之語:「 To fetch her fan, her gloves, her mask, nor nothing?」(第四幕第二場)。卞譯:「去替她拿扇子呀,手套呀,面紗,等等?」(366 );梁譯:「去取她的扇子,手套,面幕,或任何物件?」(172 ):朱譯:「没有叫你去替她拿扇子、手套、臉罩,或是什麼東西嗎?」(430 );孫譯:「去取她的扇子,手套,假面,或別的149 );方譯:「叫你去替她拿扇子、拿手套、拿臉紗──什麼也沒差遣你拿過753 )。此處前後兩段《奧瑟羅》引文之順序顛倒,似有先動刑、再查證的暗示。
[10] 斯魯茨克 (Slutzk)、斯達洛度 (Starodub) 與博布魯斯克 (Bobruisk) 皆為昔日蘇聯境內猶太人聚集較多的地方。而「宗教大審判」(the Holy Inquisition) 的刑具,也常用在猶太裔的異教徒身上。
[11] 在這整封信中,卡布 (Caboule) 是唯一虛構的地名。
[12] 所謂「cheville」(虛字腳),是為求符合格律而添於詩行末尾的虛字。此處作為「虛字腳」的玫瑰,與前文作為「韻腳」的玫瑰互相呼應。因有論者以為,不但玫瑰出於捏造,整段文字(乃至整封書信)都是詩意的虛構、避罪的遁辭。因為一個連妻子面容、眸色都記不清楚的人,會知道她櫥裡少了哪些衣物,似乎只有一個可能:那正是他必須親手毀棄的證物。此外,奧瑟羅也曾在殺妻之時,以玫瑰喻玳絲德摩娜:「…When I have plucked thy rose / I cannot give it vital growth again, / It must needs wither….」(第五幕第二場)。卞譯:「……我把玫瑰花摘下了,我就不能再讓它恢復生機,它只能枯萎……」(392 );梁譯:「我若掐下一朵玫瑰,我不能令它再有生命的滋長,那是一定要枯萎的」(154 );朱譯:「我摘下了薔薇,就不能再給它已失的生機,只好讓它枯萎凋謝」(445 );孫譯:「……當我摘下了玫瑰,我不能再使它活生生欣榮滋長,它只有萎謝……」186 ;方譯:「摘下了玫瑰,我可不能啊,再叫它在枝頭生長;它只有枯萎,死亡」772參見亞歷山大‧德瑞舍 (Alexander N. Drescher) 的〈解讀納博科夫的《曾在阿勒頗……》〉 (Reading of Nabokov’s “That in Aleppo Once...,” Zembla website) 一文
[13]「龜公老爹」原文是法語「cocu du père」(戴綠帽的爸爸)。
[14] 前後兩段關於狗的敘述,論界大凡都作「羅生門」式解讀,亦即同一經驗之不同認知。但也有人指出此處有點蹊蹺,因為敘事者並未作出前文中的那種辯白,否認有狗被他以奧瑟羅殺妻的方法「親手勒死」。參見布萊恩 (Brian Quinn)〈納博科夫短篇小說《曾在阿勒頗……》中的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 in Nabokov’s Short Story “That in Aleppo Once...”),《言語文化論究》第 15 卷,福岡:九州大學大學院言語文化研究院,200284-5 頁。
[15]「但又何其可惜」(yet the pity of it) 出自奧瑟羅在亞果挑撥下決定殺妻之語:「but yet the pity of it, Iago! / O Iago, the pity of it, Iago!」(《奧瑟羅》第四幕第一場。卞譯:「……可是多可惜,亞果!啊,亞果,真可惜,亞果!」(360 );梁譯:「不過多麼可惜呀,依阿高!啊依阿高,多麼可惜呀!」(120 );朱譯:「可是,伊阿古,可惜!啊!伊阿古!伊阿古!太可惜啦!」(427 );孫譯:「……但是這真叫可憐,伊耶戈!啊!伊耶戈,這真叫可惜,伊耶戈!」143 ;方譯:「可是,伊阿哥,多麼可惜啊!唉!伊阿哥,太可惜了呀,伊阿哥!」749 )。殺妻之嘆,出現於此,當非巧合。
[16] 此處「停泊」一詞原文為「moored」,再次暗喻「摩爾人」(moor) 奧瑟羅。而漁船停泊在其妻「仍然徘徊」之處,也似是曲筆。

【小說翻譯】 雲、堡、湖


【小說翻譯】 雲、堡、湖[1]



Paul Cezanne, LE LAC D’ANNECY  (1896)



我的一位代理──一個謙遜溫和、辦事極有效率的單身漢──在由俄國流亡人士舉辦的一個慈善舞會上,碰巧贏得了一趟旅遊。那是一九三六或一九三七年的事了。柏林的夏天正值氾濫(已是接連第二個星期的濕冷,因此眼裡看著已在徒勞無益中轉綠的萬物,心中不免淒淒,只有麻雀還能保持愉快)。他什麼地方也不想去,但當他企圖到「樂遊局」退票的時候,卻被告知這必須先獲得「交通部」的特別批准[2]。他再上那裡查問,又發現還得先用有公證人蓋印的紙張擬呈一份陳情書,同時要向警方領取一張什麼「夏季不出市境證明」。

他只得輕嘆一聲,決定還是去吧。他跟朋友借了一只鋁製的隨身扁瓶,補了鞋底,買了一條皮帶和一件花哨的法蘭絨襯衫──那種遇水就縮的怯懦玩藝。順便一提,對那位討人喜歡,頭髮永遠修剪得乾乾淨淨,兩眼充滿智慧與和善的矮小男子來說,那襯衫是太大了點。此刻我已記不清他的名字。大概是叫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吧[3]

他在動身的前一夜裡睡不好覺。為了什麼?為了他得特別早起,因此床頭几上滴答作響的那只錶的精緻錶面,也被他帶進了夢裡。但主要還是因為那個晚上,不知為何,他開始想像,這個被身穿低胸禮服的命運女神強塞在他手裡的旅程,這個他在不情不願中接受的旅程,會為他帶來某種美妙的、震顫的幸福。這種幸福應該有點類似他的童年,有點類似他從俄國抒情詩中所獲的興奮,有點類似某次他在夢中所見的夜空天際線,和他在無望之中暗戀七年,已經身為人婦的那位女士──而且還比這些更為圓滿,更為重大。何況,他也感到這真正美好的生活必然是指向了某事,或者某人。

那個早晨天色陰暗,但暖如蒸汽、近迫逼人,有個內部的太陽,因此在開往遠處火車站的電車上一路顛顛晃晃,倒還不失舒服。火車站是集合地點,因為不幸還有另外幾人與他同行。這些昏昏欲睡的人──因為一切未知的東西在我們眼裡都似乎有點昏昏欲睡──會是些什麼樣的角色?他依照票上所附的指示,在上午七點的六號窗口見到了他們(他們都已等在那裡,因為他不知怎地遲到了將近三分鐘)。

其中一位長身金髮的年輕男子,身穿提洛地區的傳統服裝,特別顯得鶴立雞群[4]。他一身曬得赭如雞冠,磚紅色的壯碩膝蓋上覆著金毛,鼻頭光亮如漆。他是局裡派來的領隊,一俟新來者入了隊(總共有四女四男),他便帶頭走向埋伏在其他火車之後的一列火車,一邊以令人生畏的輕鬆姿態扛著他龐大無比的背包,一邊以他打了鞋釘的靴子踏出堅實而鏗鏗有聲的步子。

大家在顯然隸屬三等的空車廂裡各自找到了位子。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坐定之後,往嘴裡送了一顆薄荷糖,然後打開一本小書,那是他早已想要重讀的丘特切夫[5]。但有人請他把書放下,加入團體[6]。一位年紀較長,戴著眼鏡,頭頂頦下唇上都刺乎乎地泛著青光,似乎剛為這趟旅遊剃去了特別茂盛而粗硬的髮鬚的郵局職員,立刻宣稱自己去過俄國,還粗通俄語──例如「patzlui──而他回憶當年在察里津獵艷之勇時的擠眉弄眼,也令他那位胖夫人在空中描畫出反手一個巴掌的輪廓[7]。團體開始喧噪起來。來自同一營造公司的四名職員以粗野的笑謔此來彼往,其中一位中年男子名叫舒爾茨,另一位較為年輕的男子也叫舒爾茨,還有兩個大嘴肥臀,坐都坐不安穩的年輕女郎。那位滿頭紅髮,身穿運動裙裝,喬張做致得有點滑稽的寡婦也說她對俄國略知一二(里加的沙灘)[8]。另外還有一名膚色黝黑,名喚許蘭姆的年輕男子,兩眼無光,形貌舉止中帶著一股隱約、陰柔、引人生厭的調調,不斷轉換話題,忽而是旅程某個有趣之處,忽而又是另一處。他也是頭一個興高采烈對此行表示感激的[9]。後來才知道,其實他是「樂遊局」派來的特別助興員。

火車頭以肘部快速推進,急急穿過一個松林,然後鬆了口氣,在田野間疾行。直到此刻才恍惚體會到這個情況的荒謬與恐怖,但或許還在說服自己一切都很美好的瓦希里伊萬諾維奇想盡方法,讓自己享受一路上種種稍縱即逝的禮物。而的確,這一切都多麼誘人,這世界一旦上緊發條像旋轉木馬那樣轉動起來,又是何等有趣!太陽緩緩爬向車窗一角,突然又潑灑在黃色的長凳上。車廂那熨燙不平的影子在花朵融匯成彩色線條的草坡上瘋狂飛馳。一座平交道:有個騎腳踏車的人單腳支地,等在那裡。樹木或是成群或是落單,在平靜冷漠中圈繞迴轉,展示著最新的時尚。一個峽谷中藍色的潮濕。一段關於戀愛,但偽裝成草場的回憶。飄忽的雲──天上的灰狗。

我們兩人──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和我──對於一幅景觀中每個細部的隱匿性質,都向來感到懾服,因為永遠無法得知眼中所見的途徑通往何處,對靈魂來說是極其危險的──你看,多誘人的一叢灌木!偶爾湊巧會在遠處一個斜坡上,或林間一個空隙中,依稀見到一個迷人的地方,有如吸在肺裡的空氣那樣暫駐片刻──一片草坪、一個露臺──溫柔善良的美作出如此完好無瑕的展現──似乎只要讓火車停下,便能向彼方行去,不斷行去,一直到你身邊,我的愛……但成千的山毛櫸已經狂躍而過,在嘶嘶作響的陽光水池中渦捲迴旋,而幸福的機會也就再次溜失。

在那些車站裡,瓦希里伊萬諾維奇會一邊看著由全無意義的物件所排出的組合──月臺上的一抹汙漬、一粒櫻桃核、一截煙蒂──一邊告訴自己,他還真不可能會記住這三個微不足道的東西在此地所構成的,也能讓他在此刻以永恆不死的精確所目睹的這種獨特關係、這種形態。或者,他會一邊看著一群等車的小孩,一邊使盡全力,希望至少從中分辨出一個與眾不同的命運──以小提琴或是皇冠,以螺旋槳或是詩琴為形貌的命運──並且凝視這群鄉下學童,直到他們化為一張新近複製的舊照,其中右起第一名男童的臉龐上方標著一個白叉:英雄的童年時期[10]

但也只能偶爾望望窗外。每個人都領到了局裡發下的樂譜,附有歌詞:



不要發愁別再擔憂,

抄起藤杖站起身,

齊赴野外踏青郊遊,

善良健全的人們!



踐踏祖國麥青草,

善良健全的人們

殺滅隱士消除煩惱,

拋開嘆息和疑問!



在那石南樂園裡面,

吱叫田鼠都亡身,

一同揮汗邁步向前,

鋼鐵皮革的人們!



這歌必須合唱。但瓦希里伊萬諾維奇非但五音不全,尚且連德語都說得荒腔走板,因此他也只能在雄渾震耳的混聲掩護之下,動動嘴唇,晃晃身體,假裝是在唱歌──但不動聲色的許蘭姆一個暗號,領隊便突然將合唱喊停,乜眼斜睨著瓦希里伊萬諾維奇,非要他獨唱一段不可。瓦希里伊萬諾維奇清了清喉嚨,餒餒怯怯地開了口。經過一分鐘的單獨折磨,大家才又重新加入。但他也自此不敢再混水摸魚了。

他身邊帶著他最偏愛的,從俄國商店買來的黃瓜,外加一條麵包和三個雞蛋。當黃昏降臨,低沉而緋紅的太陽長驅直入這髒汙、暈眩、被自己的喧噪嚇了一跳的車廂時,大家便應著要求,將各人所攜的口糧繳出,然後平均分配──這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因為除了瓦希里伊萬諾維奇之外,每個人帶的東西都一模一樣。黃瓜引起了眾人的訕笑,在慘遭無法食用的宣判之後,被扔出了窗外。瓦希里伊萬諾維奇由於貢獻不足,分得的臘腸也就少了一點。

他們強迫他玩牌。他們把他拉來拉去,問這問那,要他證明能在地圖上指出旅行的路線──總而言之,大家都一門心思在他身上,起先還帶著善意,然後就隨著夜晚到來而愈趨惡劣。兩個女孩都叫葛蕾塔;紅髮的寡婦不知為何看起來像隻帶頭的公雞;許蘭姆、舒爾茨和另一個舒爾茨、郵局職員和他的夫人,都漸漸融混合併成為一個集體,一個搖搖晃晃的多手怪物,而無人能夠從中脫身。它自四面八方向他進逼。但突然,在某一站,每個人又都爬了出來。此時天色已黑,雖然一條極長也極其粉紅的雲還懸在西方;而鐵軌再往前處有盞可以刺穿靈魂的燈,透過引擎的緩緩煙霧,燈光顫動有如星辰;而黑暗中有蟋蟀唧唧;而不知何處傳來了茉莉與乾草的氣息,我的愛。

他們在一間破舊的客棧裡過夜。成熟的臭蟲是種可怕的東西,但柔滑的蠹魚行動起來卻有種特殊的優雅。郵局職員和他的夫人被生生拆散,後者分到了寡婦那間,他則和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同宿一夜。兩張床佔去了整個房間。床墊在上,馬桶在下。職員說他不知怎地沒有睡意,便以比先前在車上時還要瑣碎的方式,談起他在俄國的奇遇。他是個蠻橫粗魯的人,既不厭其煩,也不屈不撓,身穿一件棉質的長內褲,骯髒的趾上有蚌貝般的爪子,兩乳之間覆著熊毛。一隻蛾在天花板上左突右閃,找自己的影子對話。「察里津嘛,」那職員說,「現在有三間學校,一間德國的,一間捷克的,還有一間中國的。反正,我是聽我內弟這麼說;他在那地方造拖拉機。」

翌日,從一大清早到下午五點,他們風塵僕僕走在一條蜿蜒的公路上,從一座山繞向另一座山,然後又換上一條青蔥的小路,穿過一片茂密的冷杉。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因為行囊最為輕便,被分派到一塊奇大奇圓的麵包,必須夾在腋下。我恨透了你,我們的每日[11]!但他寶貴的、歷練的兩眼仍沒放過應該注意的事物。在冷杉幽黯的背景之前,一根乾的針葉正垂直懸吊在一條看不見的線上。

他們再次上了火車,而那沒有隔間的小車廂也再次是空的。另外那個舒爾茨開始教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彈曼陀林。歡笑此起彼落。後來笑厭了,他們又想出一個絕妙的遊戲,由許蘭姆監督。遊戲是這樣的:女人們各選一張長凳躺下,長凳下面則是先已藏匿好的男人,當凳下露出一張紅臉和兩隻耳朵,或是一隻巨掌五指伸張,指頭彎成作勢要掀裙子的鈎狀(當然會引起尖叫連連),就可揭示誰跟誰配成了對。瓦希里伊萬諾維奇三次躺在骯髒黝暗的凳子底下,但三次他爬出來,都發現凳上沒人[12]。他被判為輸家,罰吃了一截煙蒂。

他們在一個榖倉的乾草墊上過了一夜,次日清晨再度開始步行。冷杉、山谷、漂著白沫的小溪。因為炎熱,因為必須不斷嚎吼的歌曲,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只覺筋疲力竭,以致他在中午暫歇的時候,立刻墜入睡鄉,直到他們開始在他身上拍打假想的馬蠅,才醒了過來。但再經過一個鐘頭的行進,他突然發現了自己曾經半夢半想過的那種幸福。

那是一個澄淨湛藍的湖,水中帶著特殊的表情。在那湖心,是一大片白雲的永恆倒影。湖的彼岸,在一個蔥鬱翠綠的山丘上(那種翠綠愈是深黯,也就愈富詩意),在兩個「揚抑抑格音步」之間,高高聳立著一座黑色的古堡[13]。當然,這種景色在中歐隨處可見,但唯有這幅──因為其中三個主要元素之間無可言喻、獨一無二的和諧,因為其中所含的笑意,因為其中那股神祕的天真,我的愛!我柔順的愛!──如此獨特,又如此熟悉,而且又允諾了如此之久,對觀者的了解也如此之深,以致瓦希里伊萬諾維奇要把手按在心上,彷彿查看它是否還在,能讓他奉獻出去。

一旁稍遠處,許蘭姆正用領隊的登山杖戳著空氣,要這些遠足的人注意某事或某物。他們此刻已環坐在草地上,擺出常見於業餘快照中的各類姿勢,而領隊則背對著湖,坐在一個樹樁上,吃起了他的點心。瓦希里伊萬諾維奇悄悄利用自己影子的掩護,沿著湖岸,來到一個看似某種客棧的地方。一隻還很年幼的狗對他表示歡迎。它匍匐爬行,嘴裡發笑,尾巴在地上一陣猛拍。瓦希里伊萬諾維奇跟在狗的後面進了屋。那是一棟斑斑駁駁的兩層樓房,有扇半閉的窗在圓凸帶瓦的睫毛下眨著眼。他也找到了主人,一名高個子的老者,有點像是俄國的退伍軍人,一口生硬無比的德語帶著柔軟慵懶的腔調,立刻便使瓦希里伊萬諾維奇換用了母語。而就像作夢一般,那人竟聽得懂,但仍然以他環境、他家小的語言繼續。

樓上有個專為旅人所備的房間。「嗯,我就把它包下,在這裡終老吧,」據說一進房間,這句話便從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嘴裡脫口而出。房間本身並無特別之處。事實上,它非常普通,紅的地板,白牆上畫著七歪八倒的雛菊,一面小鏡子裡一半浸染著花影的黃色,但那湖、那雲、和那古堡,都以一種凝定而完美的幸福關係,清清楚楚收在窗中。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在一個靈光乍現的瞬間領悟到,這個小房間和這幅讓人泫然欲泣的美景,就能使生命終於變成他向來所期望的那樣。這個頓悟未經推理,未經思慮,只是對於一股吸引力的徹底降服,而這吸引力之所以真實,則完全在於其自身的力道,一種他從未經驗過的力道。當然,生命真會變成什麼樣子,真會發生什麼事情,這些都非他所能預知,但他四周充滿了助力、允諾、和慰籍──他必須在此住下,這已經毫無疑問。只一會功夫,他就盤算出應當如何進行才毋須重返柏林,應當如何去搬他僅有的一點財產──書籍、那套藍西裝、他的照片。其實多麼簡單!身為我的代理,他挣的錢對一個流亡俄國人的樸素生活而言,可算綽綽有餘了。

「朋友們,」他在奔回湖畔草地的時候喊道,「朋友們,再見了。我決定要留下來,住在那邊那棟房子裡。不能和大家繼續同行了。我的旅途就到此為止。哪裡也不去了。再見。」

「說什麼?」半晌無話的領隊終於陰陽怪氣地開了口,而在那片刻的靜默中,面對著那些散坐在草地上,開始微微起身的人們向他投來的冷峻眼神,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嘴上的微笑也慢慢消散。

「但為什麼?」他開始潰退。「這裡才是……」

「閉嘴!」郵局職員突然以無比的威力暴喝一聲。「醒醒吧,你這醉豬!」

「別急,各位,」領隊說。他先把嘴唇舔了一圈,然後轉向瓦希里伊萬諾維奇。

「你八成是喝了酒,」他輕聲說。「要不然就是發了瘋。你可是在跟大家作歡樂的旅遊。明天,依照規定路程──看看你的票吧──我們就要返回柏林。任何人──也就是說你──要想退出這個公共的旅行,那是談也不必談的。我們今天唱過一條特別的歌──好好回想一下歌詞是怎麼說的。別廢話了!來,孩子們,我們上路。」

「到了埃瓦德,就有啤酒喝了,」許蘭姆以安撫的口氣說。「坐火車五個鐘頭。徒步健行。有間給獵人住的木屋。幾個煤礦。很多有意思的東西。」

「我要抗議,」瓦希里伊萬諾維奇嚎道。「把我的包包還我。我想留在什麼地方,那是我的權利。噢,這簡直就是個斬首的邀請」──他說他在被人抓住兩臂的時候曾這樣叫喊[14]

「就算用扛,我們也要把你扛回去,」領隊陰森森地說,「只怕對你來說,那可不會舒服。你們每一個人,都是我的責任。我每一個都得帶回去,不管是死是活。」

像在一個可怕的童話故事裡,瓦希里伊萬諾維奇被人推搡著、扭曲著,急急穿過那條林間小路。他連轉頭都不能,只知道自己身後的光輝如何漸漸退去,如何被樹木打散,而終於消失。而四周那些黝暗的冷杉盡管焦急,也無法插手。等到大夥進了車廂,而火車也離了站,他們就開始揍他──他們揍了很久,也極盡發明之能事。他們想到的主意之一,是把螺絲起子用在他的掌上;然後再換他的腳。那位去過俄國的郵局職員用皮帶和棍杖做出一根鞭子,使起來還順手得可怕[15]。好傢伙!另外幾名男士多半是靠他們釘了鐵片的鞋跟,而女士們只用指掐掌摑便已心滿意足。大家都盡了興。

回到柏林之後,他來看我,已經變了個人,他靜靜坐下,把兩手放在膝上,敘述他的故事。他不斷重覆說他必須辭職,只求我放他走,還堅持說他已經無法繼續下去,無力再忝為人類的一員。當然,我放他走了[16]





[1] 本篇原著為俄文,標題〈Oblako, ozero, bashnya〉(雲、湖、塔),於 1937 年以 V. Sirin 筆名刊於巴黎俄國流亡人士雜誌《當代年鑒》(Sovremennye Zapiski)。後由作者與彼得‧波佐夫 (Peter Pertzov) 合譯為英文,以〈Cloud, Castle, Lake〉之題發表於《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 1941)1958 年收入短篇小說集《納博科夫十三篇》(Nabokov’s Dozen: A Collection of Thirteen Stories)。論者咸認,納博科夫於 1935  36 年間以連載方式推出譏刺獨裁暴政的俄語長篇《斬首之邀》(Priglashenie na kazn’) 之後,尚意猶未盡,乃以此文與〈廢黜暴君〉(Istreblenie tiranov,英譯:Tyrants Destroyed1938) 兩個短篇作為註腳。
[2]「樂遊」(pleasantrip) 一詞係納博科夫所造,由「pleasant」、「trip」兩字併成,顯然影射納粹 1933 年成立的「KdF」組織(全名「Kraft durch Freude」,英譯「Strength through Joy」,即「自歡樂中獲取力量」)。「KdF」隸屬於「德國勞工陣線」(Deutsche Arbeitsfront),下分體育、教育、觀光諸部門,除了籌辦音樂、戲劇、旅遊等活動外,並建造大型遊輪及度假村,藉以控制全國勞工的休閒娛樂。在其全盛時期,全國會社(諸如民間棋社、球隊)皆須歸其統轄,全國旅遊皆須由其管制。「KdF」的宗旨不言而喻,即「寓教於樂」,達成由集體取代個人的「和諧」(Gleichschaltung)。「KdF」迅即成為第三帝國最為龐大的組織之一,也是當時舉世最大的旅遊機構。1938 年,「KdF」更提出每人一車的空中樓閣──「國民車」(Volkswagen,原名 KdF-Wagen)。但次年,「KdF」即形同瓦解。1942年,美國華特迪士尼公司 (Walt Disney) 動畫短片《元首的面孔》(Der Fuehrer’s Face) 對此即有諷刺:工作過勞的唐老鴨接獲「度假」指令,而所謂假期則是在一塊繪有阿爾卑斯山景的破舊布幔前作強制性的運動。
[3] 瓦希里伊萬諾維奇 (Vasiliy Ivanovich) 一名,在俄國甚為常見。其中,「瓦希里」源自希臘語之「王」(basileus);「伊萬諾維奇」則是「父名」(patronymic) 而非姓氏,意指「伊萬之子」。1935 年,納博科夫於柏林寫成俄語短篇〈徵召〉(Nabor,英譯:Recruiting),發表於巴黎《最新消息》(Poslednie Novosti),後收入紐約契訶夫出版社 (Chekhov Publishing House) 所刊的短篇小說集《菲亞塔之春:俄文故事十四篇》(Vesna v Fial’te I drugie rasskazi, 1956)。其中描述一位流亡柏林的俄國老人瓦希里伊萬諾維奇,是納博科夫筆下第一個以此為名的人物。此一故事後部,手持俄文報紙的敘事者忽以第一人稱出現,在老人身邊坐下,讀者至此方知這老人的一切,包括其俄裔身分,皆出於敘事者的臆想。之所以選用這個名字,是因為它「就像一把扶手椅」(此喻亦暗示「空想」)。後來老人雖起身離去,但敘事者聲稱:「透過某種神聖的儀式,他已與我相綰相連,將來註定會短暫出現在我某個章節的末端,某個文句的轉角。」故事結尾處,卻又有另一敘事者現身,聲言前一敘事者是「我的代理」。又,納博科夫幼時最親的舅舅即喚瓦希里伊萬諾維奇‧魯卡維許尼可夫 (Vasiliy Ivanovich Rukavishnikov)
[4] 提洛 (Tyrol) 并指阿爾卑斯山區奧地利西部提洛邦與義大利北部南提洛德語區。其地北接德國巴伐利亞,傳統服裝相同,男子皆著背帶、皮短褲 (lederhosen)
[5] 丘特切夫 (Fyodor Tyutchev, 1803-73) 是俄國抒情詩人,象徵派始祖,與普希金 (Aleksandr Sergeyevich Pushkin, 1799-1837)、萊蒙托夫 (Mikhail Yurievich Lermontov,1814-41) 並列十九世紀俄國三大詩人。納博科夫有《俄國三詩人》(Three Russian Poets,  Norfolk, CT: New Directions, 1944) 一書,翻譯介紹三人詩作。
[6] 瓦希里為了團體而不得不放下丘特切夫,顯然是個象徵。也有論者指出,本篇語言、意象、與旨意,處處可見丘特切夫的影子(語言部分在俄文原版中較為明顯)。譬如丘特切夫名詩〈沉默吧!(Silentium!),便可為本篇故事中集體壓制個人的主題作一註腳納博科夫英譯:「Speak not, lie hidden, and conceal / the way you dream, the things you feel. / Deep in your spirit let them rise / akin to stars in crystal skies / that set before the night is blurred: / delight in them and speak no word. / How can a heart expression find? / How should another know your mind? / Will he discern what quickens you? / A thought once uttered is untrue. / Dimmed is the fountainhead when stirred: / drink at the source and speak no word. / Live in your inner self alone / within your soul a world has grown, / the magic of veiled thoughts that might / be blinded by the outer light, / drowned in the noise of day, unheard... / take in their song and speak no word.查良錚漢譯:「把你的一切情感,和夢想,都藏在自己心間,就讓它們在你的深心,好似夜空中明亮的星星,無言地升起、無言地降落,你可以欣賞它們而沉默。你的心怎能夠吐訴一切?你又怎能使別人理解?他怎能知道你心靈的秘密?說出的思想已經被歪曲。不如挖掘你內在的源泉,你可以啜飲它,默默無言。要學會只在內心裡生活──在你的心裡,另有一套深奧而美妙的情思世界;外界喧囂只能把它淹滅,白日的光只能把它沖散,──聽它的歌吧,──不必多言!」)。據統計,「雲」、「堡」、「湖」在丘特切夫詩中出現的次數各為 217 11次,參見克莉絲汀‧賴岱爾 (Christine Rydel)〈納博科夫與丘特切夫(Nabokov and Tyutchev) 一文,收錄於噶弗利爾‧夏匹洛 (Gavriel Shapiro) 主編之《納博科夫在康乃爾》(Nabokov at Cornell,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3) 一書, 123-35 頁。
[7] 俄語「吻」之發音,若以英文標示,通常作「potseluy」,此處唸作「patzlui」,顯然有點口音。察里津 (Tsaritsyn) 位於伏爾加河西岸,1923 年改稱「斯大林格勒」(Stalingrad)1961 年復改稱「伏爾加格勒」(Volgograd)
[8] 里加(Riga,即今拉脫維亞首都)的沙灘,在波羅的海沿岸屬於最享盛名的少數之一。
[9] 此處「隱約、陰柔、引人生厭的調調」,英譯本中係以「v」為頭韻:「vague velvety vileness」。
[10] 詩琴即古希臘七弦琴 (lyre)。彼時吟詠詩歌,多以此琴伴奏,故後世常以此琴比喻詩藝。
[11] 此處以「我們的每日」(our daily) 喻指「麵包」(bread)。語出《聖經‧馬太福音》:「Give us today our daily bread」(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6:11)。但麵包之外,或也暗示每日的例行公事。
[12] 丘特切夫〈昨夜,在醉人的夢幻裡〉(Yesterday in Charmed Dreams) 詩中旖旎的幻境(查良錚譯文:「像一條蛇蜿蜒地爬行,╱終於來到了臥榻上╱……╱突然,它以顫動的光線╱觸著了少女的前胸”),此刻墮落為納粹暴徒發明的惡趣,參見賴岱爾《納博科夫與丘特切夫》。
[13]「揚抑抑格音步」(dactyl) 是帶有「重─輕─輕」三音節的音步 (foot),亦稱「長短短格」、「強弱弱格」。納博科夫在此更以詩律之喻,直指丘特切夫。
[14] 納博科夫長篇《斬首之邀》最初連載於《當代年鑒》(Nos. 58-60)1938 年出版單行冊,後由納博科夫與其獨子狄密崔 (Dmitri) 協力譯為英文,於 1959 年出版 (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 New York: G.P. Putnams Sons)。書中主人翁被判犯了冥頑不悟的死罪,但未宣布行刑日期。因此他在獄中,雖欲借寫作發聾振聵,抗議荒謬之暴行,但總不知自己還剩多少時間,故只以筆造出了一個理想世界。行刑之時,他仍然拒絕相信死到臨頭。終於斧鉞落下,他周圍虛假的存在也立刻瓦解,而他則與「現實」長存。
[15] 此處「鞭子」原文為「knout」,特指一頭是棍、一頭是鞭的俄式皮鞭,據稱源自韃靼,在歐洲早成酷刑的象徵。又,這個德國暴徒曾不斷提起此刻已改名為「斯大林格勒」的「察里津」。顯然,在納博科夫眼中,極右的納粹與極左的蘇共,其野蠻荒謬如出一轍。
[16] 瓦希里一角,後來便不曾在納博科夫小說中出現。